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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九章人生只如初見(二) (2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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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,藐視規矩、質疑權威,自在隨性。概括起來就一句話:愛幹啥幹啥!

當時聽著像是讚她的好話。此時一番回味登時大悟,冉懷那老不修的分明欺她年幼,拐彎抹角的說她沒有女兒家樣子,純純無法無天的小潑皮!

從前的陳窈娘是個什麽形容她不知道。如今她頂了她的面皮行走,雖有心遮掩,然‘面由心生,心由魂主’,動作行動全然是按著她自己的套路來。

且說回來,陳窈娘畢竟死了。她們這樣大驚小怪無非驚奇還有長得這般相似的人,再來就是懷疑陳窈娘根本沒死。

趙冬宓自詡聰明通透。什麽陰謀詭計都逃不過她的法眼。初時看到頂著陳窈娘殼子的公儀酒時,很是震驚了一番。震驚之餘,想起她在宮裏超然的地位。不免眼紅憤恨。

憤恨之餘,便想法子好好整治她一番。這一想就想多了、想遠了、想偏了。

這分明是‘已為人婦的陳窈娘不守婦道勾引君侯,其後詐死入宮’使得計策!

公儀酒入亭見禮,就坐在了陳蕙娘身旁空下的塌幾。

陳窈娘和陳蕙娘是一母同胞的姐妹,單就相貌來看少有相似。想來一個俏父一個俏母。

她進來時陳蕙娘先是一楞,後來就是眼眶微紅、略有激動的抓住公儀酒的手問:“敢問女郎哪裏人士?年歲幾何?父母親族可在……”

趙冬宓掩嘴笑道:“王夫人這一連串的問題,別說姜小姑,便是本宮聽著也暈了。”

又道:“也不怪一向端莊持重的王夫人失態。初見時,我也嚇了一跳!這世間便是親姊妹也沒有這樣像的了!直以為是窈娘在世呢。”

這時就聽公儀酒疑惑道:“我怎地迷糊了?敢問夫人,我可是俏似故人?”

陳蕙娘聽見公儀酒說話,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,直道:“聲音也像!”

趙冬宓見狀心中又有了一分肯定。

見公儀酒神色困惑不知所以,又道:“姜姑子長得極俏我妹妹!”

公儀酒作出個原來如此,卻又不知道真相的表情:“這樣的緣分著實難得!敢問令妹今在何處?可方便一聚。”

對面的孫珍娘低聲應道:“她那妹子是個福薄的,三年前病逝了。”

公儀酒‘啊’了一聲,繼而滿面愧色的道歉:“對不住,對不住!我不知道……”

早已平覆心緒的陳蕙娘,瑩白的臉上扯出淡淡地笑意:“無妨。”

上首似是感慨不語的趙冬宓笑著勸道:“好了好了,別說這些糟心事了。王侍郎看見一貫從容穩重的夫人紅著眼睛回來了,定然以為在我這裏受了欺負。介時還不得打上門來?!”

孫珍娘也在一旁打趣:“這倒是說不準的事!”

陳蕙娘臉頰微紅道:“夫人真是羞煞臣婦了。”

趙冬宓揚聲喚道:“來人,添茶。”

候在亭外的宮女矮身換下殘茶。起身時腳下一軟,

半杯殘茶全伺候了公儀酒半袖衣衫。

那宮女連忙跪地求饒。趙冬宓疾言厲色、怒氣勃發:“……連添茶的小事都做不好,留你何用?!來人,把她帶下去,送到西苑教所再學一遍本事!”

西苑教所一直是個傳說中般的存在。裏面各種刑具齊備,老嬤嬤心狠手辣……總之對宮人來講是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、極恐怖的地方。

不過半杯茶水,何至於此?公儀酒自然給求了情。

趙冬宓難得給她面子:“若不是姜小姑,今天必不能饒你!”

那宮女又戰戰兢兢的給公儀酒磕頭稱謝。

接著趙冬宓指派監子去含章殿取衣服,又安排貼身女官帶她到側殿一候。

看那女官領著宮人關上殿門退出殿外。

公儀酒看著角落裏燃著一鼎不起眼的香爐,和悄聲細氣退出殿外的宮人不由微微一笑。

☆、捉奸

長眉入鬢,眼眸狹長。眉眼依舊,只是多了幾許漠然滄桑。

穆瑾瑜一身銀灰紫向花的長衣,負手立於殿前。比之少年青澀,已然是個成熟穩重的男子。

“你……”穆瑾瑜皺眉看向公儀酒,神情驚疑不定,“敢問女郎年歲幾何?”

“今天什麽日子?怎麽凈有人問我這個?”公儀酒故作不耐煩的樣子。

穆瑾瑜拱手一禮:“蓋因女郎俏似故人。唐突之處,還請擔待。”

這樣知禮受禮的穆瑾瑜,沒的讓她想起沈寧暄記憶裏那個鮮活肆意的少年,和當時梨園聚會上疏狂不羈的青年。

少時沖動任性,肆意天真,善良熱情,滿眼都是溫暖美好。

歲月漸長,一個個卻像被魔鬼附身一樣死板、腐朽、暮氣、冷漠、陰險……

公儀酒忽地失了談下去的興致。不管當年發生了什麽,有多少不得已。

因為他一句歡喜。便讓一個青春少艾的女子自降為妾,永遠困守後院或是星夜盼他歸來,或是費盡心機與其他女子爭寵多愛。

多麽蒼白無趣的人生。沈寧暄那樣美麗的女子於他也許只是行走間落上肩頭的花。輕輕揮袖就能讓她跌落泥塵。

當時,公儀酒說可以把沈寧暄的夢釀成酒帶給穆瑾瑜。沈寧暄卻搖頭拒絕:“哦,不要,和他沒什麽相幹……”

事實上她確實這樣做了。當時她還想:如果她是她,一定會借著這個機會告訴他她所有的傷心委屈。這樣說的前提是這個人一定會心懷疼惜,也能在以後撫平當時所有的傷口。

假如那個人早就把她忘了呢,假如那個人根本不愛她呢?那麽,她所有的傷心難過,在他那裏都將是一些無關痛癢、不值一提的笑話。

何必讓自己那樣卑微。這是當時的沈寧暄僅剩的尊嚴。

去年元月時,花市燈如晝,

月上柳梢頭,人約黃昏後。

今年元月時,花與燈依舊,

不見去年人,淚滿春衫袖。

“穆督軍因何來此?”督軍在九卿之上。記著大魏覆滅的教訓,宋氏開國先祖訂了規矩:後、宮不得與外臣私下勾結!再有外臣頻繁出入後、宮,會令得王侯很沒有安全感。畢竟深宮寂寞!

“今入宮敘職,忽聞後宮有召。”穆瑾瑜的臉有些潮紅。

公儀酒不著痕跡的退了一步,責問道:“所以你就來了?!”

“傳話的宮人言‘有一女形貌舉止與先夫人相類非常’。”穆瑾瑜覺得這殿裏的香,令得他腦袋昏沈,胸口發悶。,“有召而拒,是為不敬。”若是從前不敬也就不敬了,只是眼下的情形有些微妙。

任他如何聰明也想不到後、宮女人間爭寵的陰私計策會用到他身上。

這時間殿外傳來一陣低聲言語交談,腳步踏行之聲。

饒是穆瑾瑜昏昏沈沈,見此情形也曉得大事不妙。沈臉看向公儀酒,目光銳利的好似一把煞血兵鋒。

“你到底是什麽人?”

“我覺得現在不是討論問題的時候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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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迦南皺眉怒斥:“……凡事不許攪擾!你倒好!三番五次又是擺宴游春,又是下帖品香!我的話你可曾聽進耳中?當我死了麽?!”

趙冬宓木然垂首下跪,一顆心像是被沈進寒潭古井一般冰冷:“賤妾……有罪。”

宋迦南看著地上似是被滿頭珠翠壓低了頭的趙冬宓,心裏更是厭煩。直接甩袖先行。

到了含春殿偏殿,廊前殿外不見一個宮人守值,再看那偏殿的窗戶門扇俱都關的嚴寧。

宋迦南心裏隱約覺出什麽,令跟來的宮人候在門外,自己孤身進去。

跟在後面的趙冬宓自然不甘。宋迦南轉頭看了她一眼,立時噤聲不語。

趙冬宓想宋迦南臨走時森冷無情的眼神,暗自打個寒噤。不會的,他不會厭棄我的。宋荻未死,天下未平……我還有用,我還有用。這樣想著卻不由悲從中來。

宋迦南推開殿門。陽光照進幽暗的殿堂,迎面撲來一縷微有燥意的香氣。

說是公儀酒換衣服的小殿。那殿裏朱漆柱子下分明依著一個銀灰長衣披頭散發的男子!

宋迦南面沈如水,雙眼微瞇。像是不動聲色醞釀一場大風暴。

“穆瑾瑜?!”走進了才看清形容不整的男子,竟是早應出宮的穆瑾瑜。

穆瑾瑜此時覺得有火焰在身上燒灼一般燥熱,見有人來唯恐失態,叫人抓住把柄為禍家族。咬牙又紮了自己一下。

被束發玉簪連紮幾下的左腿,登時血流如註。

宋迦南自然看在眼裏,連忙揚聲喚人。

一齊湧進來的眾人看見這般情形均是一楞。

還是宋迦南身邊的總管先回過神,踢了身旁的小監子一腳。“楞著做甚?傳禦醫!”

怎麽會這樣?!趙冬宓看著被擡出去的穆瑾瑜,小臉煞白如雪。

想起上回公儀酒欲逃未遂的事。宋迦南臉色又沈冷了幾分。

“找不到姜小姑,你們就不用活了。”

“是是。”宮人們聞言抖若篩糠。

偏殿不抵正殿講究,就是一個臨時更衣,歇息的地方。地方就那麽大點兒,擺件籠統就那麽幾件。一個大活人能藏哪兒?

宮人們正覺小命不保,忽聽君侯一笑。

“你是自己下來,還是讓我派人上去捉你?”

☆、捉妖

眾人順著視線擡頭一看。

呦呵。怪不得找不到,原來藏房梁上去了。

公儀酒順著簾帳下來,宋迦南也不避嫌伸手在下面撈個正著。

公儀酒連忙掙紮:“男女授受不親。”名譽乃身外之物,她一向看的輕不假。但看輕是一回事,有沒有就是另外一回事了。

宋迦南失笑松下,擡手敲了下她腦殼。

趙冬宓看見二人舉止親密,再想這幾年兩人相處的情景,閉目自嘲。

甲之砒霜乙之蜜糖。她千辛萬苦想要得到的,有人輕而易舉得到卻還不珍惜。

“……找到就好。姜小姑可曾受驚嚇?虧得今天馮婕妤請了明覺寺的靜心師太給早夭的公子念往生咒。”不等公儀酒回話,徑直派人去請靜心師太。

宋迦南瞥她一眼,憊懶的笑了:“不用,如夫人有心了。”說完牽著公儀酒就要走。

趙冬宓伸手攔住,無視宋迦南淩厲的眼神,十分堅持的看著公儀酒:“ 我觀姜小姑面色蒼白,唇無血色。似有不足之癥。”

老子有沒有不足之癥甘你屁事?!無事獻殷勤,非奸即盜!

想起近日傳言,不由一默。她莫不是聽到什麽消息了?

“年輕時不放在心上,老了就知道厲害了。再說宮內許久未添喜事。都等著姜小姑生個公子給咱們玩呢。”

不知道這句話是不是觸動了宋迦南。這廝回身將她望著,那雙禍國殃民的桃花眼裏分明有著期待。

公儀酒驚怒的退了一步。

生孩子?她能借屍還魂,討債覆仇已是邀天之幸。哪裏還敢想像正常人一般成親生子,喜樂一生。

她的歡喜快活在前世早就透支的半分不剩。如今這後世來的都是報應。

佛曰,人生有八苦:生,老,病,死,愛別離,怨長久,求不得,放不下。

生老病死集中在前生,死是終結,也是解脫。

姜城將她心神覺醒的時候,她怨氣深重,不計得失,不計後果,一門心思要報覆宋荻。誠然也這樣做了。

可越到後面越是迷茫。她所謂的仇人僅是一個宋荻麽?

若沒有衛縹的逼迫設計,她不一定就走上絕路,跳進鑄劍池,燒成一把灰灰。

若不是姜城千裏相救,她指不定就沒有後續的死在南昌大皇子手裏。

若不是陳瑉毓將她劫到南昌,酒鬼爹也不會因此早生華發,邪風入體,最後不治而亡!

若不是‘公儀之女可鑄帝王劍’的傳言……

愛別離,怨長久,求不得,放不下。

生前死後,人生八苦一個不拉得體驗一個遍。還沒有獎勵經驗。

公儀酒看著趙冬宓,一雙黢黑柳目裏煞氣漸出。

本是殺生成身,何必再念慈悲!

趙冬宓站在那裏,冷汗奔流。眼見著那雙柳目越來越妖,越來越紅,裏面的殺氣也越來越濃。已然將她作為死物!

內宮傳言本有幾分無中生有,以訛傳訛。如今見她這番模樣,不由篤信幾分。

這女子果真是個帶煞的邪物!

趙冬宓既害怕又興奮。

“君侯,你看姜小姑的眼睛……早前有宮人傳言她是吸人血的妖孽,我還不信。如今,如今……”

“閉嘴!”公儀酒的變化宋迦南自然看在眼裏。然這時間他也不敢輕舉妄動。

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,你有沒有傷害你愛過的人,你有沒有傷害了你愛的人卻懦弱的不敢承認。有沒有心裏抱著微小的希望,希望她能拳打腳踢、恨聲大罵,然後就哭著原諒你。

“孽障!還不醒來!”一深衣老尼,持珠暴喝。

初初公儀酒確實嚇著了。

要說妖邪精魅最怕什麽?最怕的就是釋、道中人。唯恐他們古道熱腸,挑著為民除害的大旗把他們滅了。

因此聽了那老尼的一聲暴喝,公儀酒瞬間清醒。

宋迦南見公儀酒恢覆常態,又見那老尼持珠念佛,一派世外高人的形容。唯恐再生事端。果斷清場走人。

“君候,此乃……”老尼斂眉看著公儀酒,目光灼灼。

宋迦南撈起公儀酒揚手打斷老尼,轉身對趙冬宓說道:“如夫人有客上門,必要好好招待。”趙冬宓怎麽肯放過這個機會,張口欲言,就被宋迦南冷聲打斷。

“姜小姑身體不適自有宮中禦醫診治。我看近日如夫人操勞過甚,就勞煩師太代為診治。含章、建章相隔甚遠。也省的麻煩禦醫再跑一趟。”

“阿南,你對我、竟防備至斯?!”宋迦南沒有回答她。她也沒指望他會回答。

趙冬宓看著那雙遠去的身影,自嘲一笑。

先是默不作聲的勾唇微笑,繼而是彎腰揉肚,不能自已的哈哈大笑。

人們大多有這樣一個心理。一個人做壞事,被抓包挨訓了也就無所謂。兩個人做壞事,都被抓包了,只訓了其中一個。挨訓的那個分外委屈不平,繼而對沒挨訓的那個各種羨慕嫉妒恨。

趙冬宓擡手擦幹眼角笑出的眼淚,舉止間又是建章殿裏儀態萬千的如夫人。

留不住的,我願親手放逐。

☆、大舅哥

“我要出宮!”公儀酒兩手緊抓他衣服領子,驚魂未定。這宮裏著實不能呆了,再待下去保不定就被那老尼給收了給趙冬宓煉延年益壽美容丹。

宋迦南不為所動:“不行。外面世道亂。”

“世間受難的人有千萬,怎不見你都接進宮來避難?”

宋迦南站定,瞥她一眼:“你當我懸中王宮是飯館麽?什麽人都進得來?”

公儀酒指責道:“你是懸中君主,應當愛民如子。你這一番言談著實傷你兒子們的心。”

“……說實在的我覺得你有點找事。”

“說實在的你感覺對了。”

宋迦南雙手陡然一松。“我們單挑?!”

懷裏的女子沒有防備,下意識的抱住他的脖頸。

“還是你打算色誘?”宋迦南瞇眼笑的十分可惡。

“…”真是叔可忍,嬸嬸不可忍!公儀酒伸手掐他脖子。

“松開!”

“……不松!除非…你放我出宮。”

“那你掐吧。”宋迦南也不反抗,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。“你要是把我掐死了,我保你這輩子都出不了宮。”

公儀酒聞言一噎,繼而氣的哇哇大叫,小拳頭雨點似的捶宋迦南身上。

“宋迦南你太過分了!你一國君侯,心眼還沒針尖尖大!”

“不掐啦?別說我沒給你機會啊。”桃花眼本就含情帶笑,此番柔和下來就像三月陽春,暖得人連骨頭都酥掉。

“阿酒,留在我身邊不好麽?”

他說,阿酒,留在我身邊不好麽?

公儀酒柳目圓瞠,櫻唇半張,既是驚訝又是迷茫。

她猜測他知道了,卻沒想到他真知道。他從前就知道,卻等到今日才說。

宋迦南見她這副表情,心底更是柔軟。他真是愛煞了她這種天真可愛的表情。

心裏想著,身體已然行動。單手扣住她腦袋,吻上那片梨花般的唇。

好似久行沙漠的旅人,陡然看見綠洲水源。

急迫,貪婪的,還有一點不曾言說的小心祈求。

“阿酒、阿酒,留下來罷。”

公儀酒借機掙開他的桎梏,猛擦嘴角。這時間忽地察覺一道頗帶火氣的視線。側首環視,正看見不遠處臉色卡白、眸光覆雜的馮婕妤。

公儀酒又看了眼似有所覺,卻又不肯回頭的宋迦南。想說什麽,但最後還是提著裙角跑了,什麽都沒說。

午時,日頭高起。含章殿的宮人們許是覺得她應邀品香,當與如夫人她們相處的灰常愉快,一時半刻不見得回來。索性都退下偷懶。

她對趙冬宓起了殺心。此前,她從沒對誰起過這樣的心思,哪怕知道生人的心頭熱血能幫她續命。

那一瞬強烈的殺意,讓她差點控制不住自己。

公儀酒心中惴惴,覺得事情在朝一個極不好的方向發展。

還有小宋,其情緒跌宕起伏,其心思蜿蜒曲折,姜老妖怪和陳敏瑜捆一坨都不是他對手。

焉頭耷拉腦的往榻上一撲,只想蒙上頭,暫時死一死。

從前覺得死是個極可怕的事。經歷一番才曉得紅塵濁世眾生都在受難,沒有比死再輕松的了。

趴在睡榻上隨意一瞟。忽地發現原本依墻放的櫥櫃好似被人挪動了一般,與墻之間閃了一個明顯的空當。

而那空當裏又射出微紅色的光。

早知道櫥櫃後面是那麽一個情景。公儀酒決計不會因著好奇心移動櫥櫃一探究竟。

然,千金難買早知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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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……看來士族給的壓力還不夠。”說話的人氣質朗朗,神色淡然。好似畫卷上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一般飄逸出塵。

不得不說他大面上隨便裝一裝,也能糊弄一下不知情的人。

現下唯一知情的公儀瀾,一邊從上到下打量,一邊嘖嘖感嘆:“姜城啊不是你大舅哥我說你。眼見著自己的心愛的小姑被旁的男子吃豆腐,也忍得下去?真真好耐力!我二叔講的忍者神龜都不一定記得上你!”

姜城面色不顯,只是手裏盛酒的青銅樽被捏的變形,清透沈香的酒水灑了半身衣衫。

“阿酒不同別的女孩子,想降服她你只能劍走偏鋒,另辟途徑。”公儀瀾倚著榻背,翹著二郎腿一點一點的,十分歡快。

從某一方面講,公儀酒真不虧和公儀瀾是兄妹,或者說公儀瀾真不虧是西京小祖宗公儀酒的哥哥。兩人雖不是同胞兄妹卻像似同胞兄妹。那幸災樂禍的樣子簡直一樣一樣的。也不知道誰跟誰學的。

姜城擡頭慢騰騰的瞥他一眼:“哦?不知大舅哥有什麽良策?”

公儀瀾端起酒盅抿了兩口,期間忽地用別有含義的目光打量姜城的小身板。

姜城見他目光猥瑣,不由暗咬牙根。不得不說公儀府是一個人才輩出的風水寶地,不僅出了一個頗負盛名的西京小祖宗,出了一個在酒色方面極在行的大紈絝。

偏偏這大紈絝自詡他大舅哥,他還不好反駁,不但不好反駁還得客氣敬著。

“你知道現在小姑子最是別扭全不似我家阿酒直爽,什麽都擺在明面上。”說到這裏似心有戚戚,端著酒盅連喝幾口,才道,“嫁人一事,自小她就目的明確,須得是當世江湖上武功、德行排名前十大劍客。”

言罷又將姜城好生打量一番。

姜城冷哼一聲,想起午間禦花園那一幕,更添惱怒。丟下酒樽走了。

“跟著采購的監子出來的。這時候約莫也該回來了,告辭。”

公儀瀾也沒攔著,端著酒盅一讓。

“趙冬宓與先時的陳窈娘關系甚密,加之穆瑾瑜班師回朝。再呆下去保不齊又出什麽亂子。凡是有我,逮著機會脫身只管走你們的。”

姜城腳步頓了一頓,卻什麽都沒說快步離去。

☆、暗室

櫥櫃後面是一處暗室。暗室裏放著一尊三尺高的三足鼎,鼎中盛著大半鼎鮮紅液體,懸立鼎中的青鋒長劍的劍尖與也液面似沾非沾。

劍身的紅藤火焰紋光華流轉,妖嬈纏綿。這般形容著實和浩然正氣的帝王劍聯系不起來。

鼎中的鮮血如乖順慵懶的小蟲,以一種不緊不慢,悠悠然的速度慢慢從劍尖攀上劍身,最後在自篆的兩個字上打轉,直到鮮血聚集匯成近似黑色的紫紅色,才華光一現,沒入劍中。

與此同時,公儀酒心口處傳來一陣一不留神就會錯過的微微暖意。

三尺高的青銅鼎,須得多少人的心頭血才裝的滿?

因為她有多少人賠上無辜性命?

我不殺伯仁,伯仁因我而死。

十年前的公儀酒不會想到她的一生會終結在最美好的年華裏;不會想到自己同話本子裏癡心女郎一樣,為了一個心如豺狼的負心郎丟了性命;更不會想到自己有天會人不人鬼不鬼,如同志怪裏的妖魔一般噬血為生。

殺生成魔。嗜血成魔。她也算這兩樣的集大成者。成魔的日子想必也不遠了罷。

醒來時精神振奮,生龍活虎。驚喜之餘曾問起赤霄劍的下落。宋迦南說在姜城手上,她想也沒想徑自信了。

且她與赤霄劍神魂一體,心意相通,密若手足。天下間誰會傻得把自己的手足斬了放在旁人那裏?

不知所謂!蠢不可及!

生前死後,公儀酒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厭惡自己。恨不得立刻死掉。

伸手取劍。卻被人從後面攔住。

“女郎,不可。”

公儀酒轉身看向來人:“你早就知道。”

庭蘭把櫥櫃推回原處,仔細確定沒閃縫才回道:“姑子入宮時,君侯曾交代過。”

“我入宮這段時日你瞞得極好。怎地今日就大意了?”

庭蘭從善如流垂首告罪:“女郎教訓的是,是奴婢大意了。”

公儀酒笑看眼前雙手合腰,形容嚴整的女子,忽地問道:“你是誰的人?”

庭蘭一楞,不明白她怎會有此一問:“奴婢享著君侯的俸祿,自是君侯的人。”

“中宮含章,乃是歷代君侯正妻所居之所。你是這含章殿的女官。一個宮女能做到這個份上,要麽是有運氣,要麽是有本事,要麽是有靠山。”

“就我所知,宮人口中的庭蘭姑姑嚴厲謹慎,不是個喜歡凡事靠運氣的人。”

“當不得女郎稱讚。”庭蘭垂首一禮,並不為所動。

公儀酒一雙煙眉差點挑飛出額頭。合著她當是誇她吶?

臉厚吃四方。酒鬼爹誠不欺我!

“女郎只消知道奴婢對您並無惡意。何必追根究底奴婢是誰的人呢?”

“山人有擅抓蛇者,自詡功夫獨到。一日遇上一尾白磷小蛇,心神懈怠反被其傷。”公儀酒看著眼前躬身而立作出一副傾聽姿態的庭蘭,“此蛇狡詐,先以溫順之態惑敵,再伺機而攻。我以為畜生尚猶且如此,遑論人焉?”

庭蘭默了一默,最後道:“陳王妃於我有大恩。”

宋迦南上位後封其祖父武王,父親平王。庭蘭提到的陳王妃正是平王之妻,宋迦南的母親陳氏。

在西柳巷時做過很多年的鄰居。深居簡出,外界少有聯系。只記得是個笑起來很和善的美人。

“陳王妃可曾知道我?”

“不曾。王妃令我忠心君侯即可。”

繞來繞去。不還是宋迦南的人。

她這樣做有什麽目的?她所效忠的人又能得什麽好處?

公儀酒想起午間那場旋旎。

他是想讓她面對現實。確切的說他是想讓她面對他。

他知道了她所有的秘密,並借此告訴他不介意她人不人鬼不鬼的如同妖邪一般嗜血,甚至可以為她提供充足的供應。

公儀酒笑了一下:“你退下吧。”

庭蘭看她臉色不好,勸道:“女郎不要多想,君侯他是真心為你好。”

“退下!”

“……是。”

神兵出世,當有血祭。

當年她就做了帝王劍的祭品。

烈火焚燒,骨肉焦灼。那過程好像有一輩子那麽長。

其實她這一輩子也不算長,籠統算來還不滿十七個年頭。

十七個年頭裏,除卻公儀家的人,便是與小宋相處時間最長,也最為親近。

她拿他當姐妹,當手足,從沒想過當愛人。

推開櫥櫃,到底把赤霄劍給拿出來了。

即便此時註定不得善終,她也不想因為自己就輕賤別人的性命。

前段時間,為了逃跑,她曾著重勘察過後宮地形。

幼時曾在酒鬼爹指導下看過兩天輿圖。粗粗知道怎麽辨明方向。

王宮宮殿俱都坐北朝南。面北而立,可知左西右東。

西柳巷在王宮西南方。算路程的話王城西門最近。

打定主意,只等天黑逃跑。

卻不想沒到天黑,含章殿便迎來一位客人。

“你是哪個殿的宮人?”公儀酒看著眼前粉面監子,不知怎地覺得有些眼熟。

“奴婢是含春殿的小城子。婕妤說整日躺在床上,也沒有姐妹說話解悶。想著有些日子沒見姜小姑了,特命小人來問小姑得不得閑。”

小橙子?我還小橘子咧。公儀酒唯恐橫生枝節,連連擺手推拒。

那監子上前一步拱手一揖,誠懇道:“婕妤說宮內姐妹眾多,說起說話姐妹哪個不行?只是看投緣不投緣,喜歡不喜歡罷了。婕妤小產後身體虧損的厲害,心中也一直傷心自責。姜小姑仁心慈善,想來也不會拒絕。”

話都到這份上了,公儀酒還能說什麽?

只得跟著去了。

走半道上,那監子借口給馮婕妤端藥膳把身邊的幾個宮人都打發了。

公儀酒心中起疑。卻見那監子忽地亮出一串每個佛珠。

那串佛珠正是在焦峰,小宋贈的那串。因是佛家之物,她又是借死人之軀覆生的精魅,少不得避。一直交由姜城代為保管。

“我太陽,你是……姜城?!”

☆、準備

粉面監子微微頜首,又給了一個“你別咋呼”的眼神。

公儀酒捂住嘴,跟在他身後走了一段。到底忍不住,壓低聲音:“你怎麽混進來的?還是含春殿?”其實公儀酒更想問他,王宮戒備森嚴,混進個把人著實不太容易,他該不會因此揮刀自宮了吧?!考慮到出宮一事還需得他幫忙,公儀酒只好忍著遺憾默默地忍了。難得抓住這樣一個好把柄!

“你身邊一直有人看守,此時不便細說。”姜城手持拂塵,弓腰垂首,聲音給地下傳來的一般含混。

公儀酒也不計較,斂了臉上的異色,步履輕快跟在後面。陡然覺得陽光燦爛,鳥語花香。

姜城這人做事一貫嚴謹。先前當的說辭,也不是純借口。馮婕妤確實找她。姜城也確實把她帶到含春殿。

是以公儀酒在含春殿看見馮婕妤,也不甚驚訝。

“這裏是一套監子的衣服。你拿著換了,跟著小城子一道出去。”馮婕妤也不許廢話,拾起小幾上早就準備的藍色衣袍遞給她。

馮婕妤也是知情的?!

此時姜城終於挺直腰背,雖還是一臉厚實粉面,氣勢卻不容忽視。看出公儀酒的疑慮,淡淡道:“她是公儀明昭給公儀酒找的替身之一。公儀酒死後,在公儀瀾授意下入宮博寵。”

前世公儀酒知道自己有替身,原以為只有一個衛縹。沒想到還有一個她。

公儀酒看著眼前精致妝容也掩不住憔悴的女子,不由怔然。沒有人願意活在別人的陰影下,永遠做一個不出眾的影子。衛縹不願。她一定也不願。

“婕妤可要與我們一同出宮?”

馮婕妤擡頭看她,神情哭笑不得:“我是一宮之主,懸中後、宮裏榮寵無限婕妤娘娘!你出宮自出你的,操我的心作甚?且管好你自己吧!”轉身又對姜城道,“勞煩小哥給主公傳句話:‘這可能是奴婢最後一次為主公辦事了。請主公不要怪罪。’”

姜城微一頜首:“必定傳到。”見公儀酒還在楞怔出神,不由皺眉,“還不去換衣服?!”

公儀酒躲在屏風後面換好衣服,想起含章殿的赤霄劍有點犯愁:“赤霄劍落在含章殿了。”

“沒事。自有人幫你取。”姜城話音才落,就聽見唱喏的監子拉長尖細的嗓子唱喏:“君侯駕到~”

殿內三人面面相覷,誰也想不到宋迦南這個時候臨幸後、宮。

公儀酒也不知道想什麽,純下意識動作。以極其少見的麻溜伶俐伸手拆了帽子,躲到屏風後面換來時的衣服。

宋迦南進來時,殿內只候了一個身量頗高的監子,十分安靜。馮婕妤從榻上款款起身。素衣簡帛,眉眼含愁,以往活潑精靈的女子此間竟是一副弱不勝衣的樣子。

宋迦南快步上前兩步,伸手扶住還未來得及行禮的馮婕妤:“……你身體正是虛弱,何必多禮。”說到這裏,免不了一嘆,“以往你最是厭煩這些繁文縟節。可是惱我近日不曾來看你?”

馮婕妤依著宋迦南就勢而起,嬌嬌怯怯的應了聲:“不敢。”

宋迦南摟著她坐上首的主位,取了頭上的珠釵,給波斯貓順毛一般的撫弄發頂:“孩兒一事,我亦痛心。只是前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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